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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线记

  • 来源:本站原创
  • 时间:2020/10/11 8:13:31

一九三四年冬,一件新奇的事轰动了赣南蟠龙山区。区委书记走遍各条山坑,医院抬伤员,说是抬回家去,当儿子、做女婿,随你的便。

这里是中央苏区的外围,山高林密,也没一个象样的村子,三五户人家,隐蔽在山坳丛中,靠山吃山,多以放松油、烧木炭、种香菇、造竹纸、打野猎为生。

凤尾坑有户人家,户主祁老炳,六十来岁,带着个十九岁的女儿紫娥,以打猎为生。他正为身边无男丁发愁,听了这个消息,喜得去后山砍来几根竹子,锯锯凿凿,做了副竹板当担架。看看天色不早,朝屋外叫道:“紫娥!”

“做吗格哟?”外面回答一声浓重的客家话。

老炳探身门外一瞧,平日撒野好动的女儿,这时安静地坐在石壁下的水潭边,正在梳头发。他立时返身进房,打开抽屉,翻出一个小纸包,来到女儿身边,递给她:“喏,给你!”

紫娥接住打开一看,是一束鲜艳的红头绳,欣喜地问:“爹喂,哪里来的?”

老炳笑眯着眼,说:“上次出山卖狐皮,给你买的!”

紫娥一听撅起了嘴:“这么久了,做吗格不早点给我?”

“哪家妹子也要逢年节喜事,才换新头绳嘛。”老炳说。

紫娥一听警觉起来:“哦,那今天怎么给我呢?”

老炳满脸皱纹都似乎藏着笑意,在女儿身边的青石板上坐下,讲起古来:“听老辈人说,天上有个神仙,名叫月老,他手上拿着红头绳,一头拴男的,一头拴女的,凡是拴在一根绳上的,都要结成夫妻……”

紫娥不等老炳说完,就叫了起来:“我不听,我不听!你走开!”说时用手使劲推搡她爹的背。

老炳站起身来,暗觑一眼女儿,见她手上仍握着那根红头绳,便说:“快点扎,马上动身了!”说时转身要走。

紫娥忽然叫住他:“爹喂,莫走!”

“吗格事?”老炳扭头问。

“说清楚来,医院,抬哥哥我就去。要不,我不走!”紫娥撒娇地说。

老炳打个暗笑,应允说:“好好,抬哥哥就抬哥哥,依你!我去装干粮,你也放快点,来回六十里,早去早回。”说完进屋去了。

紫娥扭转身,对着水潭照镜子。这水潭是她家挑水的地方,岩底常年有泉水冒出,清澈见底,漫着青石板边,挑它不浅,不挑也不溢。潭上有大莲金樱子的蔓性枝条交织垂挂着,掩住岩壁遮着荫。紫娥对水理理鬓发,一对明眸映在潭中,亮晶晶、水汪汪,一眨一动,都显出活泼俏皮的神气;咧嘴一笑,更是有一种大胆好野的性情。她梳理青丝般的头发,用半根红头绳扎了辫根,缠了一截,熟练地编起单辫子,辫梢再用红绳束住,打了个蝴蝶结。

老炳肩扛竹板,手拿干粮袋出来,转身锁了门。紫娥迎上来,同她爹各用一只手抬着竹板上了路。

老炳走在前面,脚步稳扎,不快不慢,紫娥象麻雀般走不了三步就要跳几跳的,这时被竹板限住了脚,觉得不自在,干脆把竹板夺过来,绳子一搭挂在肩上,没走几步,就凑上去问:“爹喂,到了那里,你说,由哪个挑?”

老炳笑道:“要是挑哥哥,当然由我,要是挑女婿嘛,那就由你!”

紫娥突然刹住脚步,赌气说:“那你一个人去!”

老炳问:“啊?挑儿子也不能由我?”

紫娥眼角觑着爹,莞尔一笑:“你年纪大,眼发花,怕看不真哩!”

“我端起鸟铳能瞄树上雕子,还看不清眼面前一个大人?”老炳不服气,但睢睢女儿,又让步说:“哦,比起你来,我是年纪大,眼发花。好,那就俩人一起挑。”

黄昏前,医院。这里是条山坑,两边山坡上搭了许多杉树棚,住着几千名伤员。这还只是一部分。红军长征后,留下了一万多名伤员,都是在五次反“围剿”中,“左”倾路线执行者硬要打阵地战:让劣势装备的红军,抵挡敌人优势炮火造成的后果。主力红军走后,敌人步步进逼,收缩包围圈,形势一天紧似一天。医院领导对着这许多伤员发愁,再三动员大家分散隐蔽,可是谁也不愿离开革命集体。伤员们流着眼泪表决心,与其分散让敌人抓去杀戳,不如在这里跟敌人拼。

医院领导正为难时,留在中央苏区的陈毅同志带着一行人来了。他也是在五次反“围剿”时负了伤,了弹伤着靠近坐骨的股骨,动了手术还未痊愈,拄着拐棍,步履艰难地走来,医院领导的汇报,他叫集合伤员开会。

医院的两个山坡间,是一溜梯田,尾端还有口山塘。伤员们在田埂、石块、木筒上坐下,等着首长讲话,但一直不见人来。医院领导宣传开会后,才见他们中间站起一个伤员,用拐棍支持着一侧身子,略微倾斜地立着。许多伤员认出来了:“啊,陈毅同志来了!”

陈毅先用闪亮有神的目光扫视一遍伤员,然后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象谈家常般说开了:“同志们,今天我是以伤员的身份,跟大家商量问题。不用说,大家明白,五次反‘围剿’战争失败了,主力红军走了,革命低潮来了,中央苏区很快就要失陷了。在这种形势下,我们啷个办?坐在这里等敌人来拼吗?我看不是好办法。喏,”他弯腰从脚边抓起一把泥沙,“聚在一起,那是很容易被敌人发现消灭的。要是这样,”他把泥沙撒进身后山塘口,“沉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去,敌人就找不到了。我们养好伤,到了形势好转,浮上来,又是革命一分子!”

伤员们听这一说,开始活跃起来,有的低声议论,有的大声赞成:“这样就好!”

陈毅从容地点火抽起一支烟,接着说下去:“大家要是同意,我去找地方党组织,动员群众抬你们。抬回去或者当儿子,或者当女婿……”

这一说会场顿时乱了,大家笑着争论,有的赞成,有的反对,有人大声问道:“这样好吗?”

“有啥子不好?有吗格不好?我要不是中央给了担子,情愿让老表抬回去,恭恭敬敬地做儿子。我们本来就是人民的儿子嘛!要是做女婿,那也要得,革命又不是要我们打光棍!”

伤员听了大笑起来。在这充满失败悲观情绪的日子里,大家见这位负伤的将领仍象往日那样,神采奕奕,胸怀豁达,谈吐风趣,都受到感染。从他身上,大家又看到了前途,看到了希望。

陈毅待大家安静下来,用明朗有力语言说:“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我们走,是革命的需要。现在的任务,就是要保存革命力量。我相信,只要是一块真金,埋在啥地方也不会变色!”

他要说的话完了,眼光一掠,发现侧边不远的地方,有个伤员面熟,认出是自己过去的警卫员,立刻打招呼:“咿,小何,你也在这里!”上前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,关切地问:“啷个样,伤重吗?”见对方老实地点点头,情绪不怎么好,便拍着对方肩头朗声笑道:“没啥子要紧,老表把你抬到家里,土郎中的名堂可多嘞,山上有的是灵丹妙药,比这里的盐水强多了。很快就会好的!”他又转身面朝大家,“我们养好伤,一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,那时候,我们就真是猛虎出山罗!我敢打赌,我们一定还有见面的时候!”

这些鼓舞人心而又解决问题的话,说得伤员口服心服。几天后,医院的山径小道上,络绎不断地来了老表,几天工夫抬走了千号伤员。老炳父女住的地方偏僻,所以来晚了一步。

当下父医院管理处,随着一行老表去挑人。他们沿东边山坡,走了七八个棚子,转身西边山坡一个棚子前,紫娥突然两眼发亮,轻轻拉拉老炳衣角,退到门外,悄声问:“爹喂,你看那个屋角的怎么样?”

老炳依女儿所指,走近去一看,果然有个后生坐在很不显眼的角落里,这时把头埋在两臂抱膝的空档中,只能见到棕刷般竖立的短发。老炳轻声叫道:“同志,同志!”那人一动不动,他放大嗓门叫了声:“同志!”同时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。

对方吃惊地抬起头来,露出惊讶的神色:“你是叫我?”

老炳这才看清,这个后生的脸蛋黑黑的,两眼木木的,嘴唇厚厚的,脸上的表情憨厚迟钝,看来有点愣头愣脑。

紫娥先启口问那后生:“同志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那后生见是姑娘问话,脸刷地红了,讷讷地回道:“我……你们问这个做什么?”

紫娥见爹木然不动,暗暗用手捅他的腰,催他开口。老炳连忙说道:“我们想,请你到家里去养伤。”

那后生一听慌忙摇手:“啊?不不,我的伤很重。”

紫娥说:“伤重不要紧,我们懂医,山里药可多哩!”

那后生又推辞说:“我,我不连累你们……”

紫娥听了嫣然一笑:“怎么会连累呢?我们那里是山旮旯,只有三家人,山外人找也找不到。”

老炳也说:“去吧,同志,我们一家靠得住,一定把你当自家人!”

那后生仍然把头勾着,看也不敢看紫娥,嘴里只说:“不不,我不去!”

紫娥却大方地蹲下身去,用异样温存的声调动员说:“去吧!我爹真是个好人哩!你不知道,他多想身边有个儿子。我哥哥要活着,也象你这么大……”

这话引起了后生的注意,抬起头来,等待紫娥说下去。

紫娥告诉说:“我只有一个哥哥,那年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,以后被红军俘虏,就又参加了红军。五次反‘围剿’,在打硝石的时候,他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的声音低到听不见。

后生不知是动了同情心,还是因为刚才明确了当哥哥,才改变态度,他缓慢地用力吐出了几个字:“好,我去!”

紫娥一听高兴得跳起来,回身唤道:“爹喂,他答应了,快去办手续。”又转过身去,“这下总该告诉名字了吧!”

后生憨厚地一笑:“我姓何,叫山虎。”

紫娥自我介绍说:“我叫紫娥,以后我就叫你哥好了。”

紫娥忙替山虎收拾东西,老炳则去管理处办手续,取来了竹板。父女二人搀扶山虎上了担架,盖好毯子,抬起就走。棚内伤员都用羡慕的眼光送走山虎。

他们乘天黑赶路。月色朦胧,山岚浮沉,羊肠小径忽高忽低,时隐时现。紫娥走前头,一对看穿山的眼,一双踏破岭的脚,走得轻捷便当。

半夜三更,山虎被抬到凤尾坑老炳家,安置在楼上。他躺在软绵绵的透着禾草香的铺上,合着眼皮却怎么也睡不着。从现在起,他有了一个新的陌生的家,一种难以预测的可能带有神秘色彩的生活,即将开始了。

他对两位即将共同生活的亲人,太不了解。看得出姑娘是热情而又爽快,老人的脾气却不知是严峻还是怪僻。不管怎样,得赶快养好伤,只等伤一好,我这只虎就要出山,决不能呆在这里做人家的儿子或女婿。

第二天上午,紫娥端着一只用葛布蒙着的木盆上楼来,放在床边,象对一个小孩似的吩咐说:“快起来,给你换药。”

山虎坐起身来,望望盆布上透出的热气,问:“用盐水洗吗?”

“吗格盐水?又不是给你喝汤,没那么便宜的盐!”紫娥哂笑着,用命令的口气:“快把裤脚卷起来!”

山虎一边卷裤筒,一边庆幸那不是盐水,在医院他吃够了盐水的痛楚。

紫娥见他慢手慢脚,上前动手帮他卷,不慎碰着了伤口,山虎发出“哎哟”一声叫,紫娥却格格地笑起来:“还叫山虎呢,山上的老虎这么怕痛!”她利索地解下缠着的布带,把木盆放在矮凳上,然后把伤腿搁在木盆上,再用葛布罩着,闷住药气。

山虎觉得药汤的蒸气熏着伤口,热乎乎的,十分舒服。他感激地瞄一眼紫娥。她正坐在一边捣药。从十六参加红军以来,他从没这样单独和姑娘呆在一起。他局促不安起来,巴不得对方快点换好药下楼去。

紫娥却顾盼自如,故意慢慢捣着药,找话攀谈:“家在三南,还有两个哥哥。”

“没有妹妹吗?”紫娥问。

“哦,有一个,早就不在人世了。”山虎被这一问,想起妹妹被土豪霸占,上吊身亡的事,有些心酸,但他没把经过说出来。他的话向来比金子还珍贵。

紫娥没有盘根问下去,满含感情地说:“你没有妹妹,那就把我当你的亲妹妹,我没有哥哥,就把你当亲哥。好啵?”

山虎点点头,没有说什么。紫娥却又问:“你知道做哥哥的要给妹妹吗格东西?”

山虎不明她的话意,木讷地摇摇头。

紫娥哧哧地笑起来:“恐怕你只会打仗,这个也不懂!”

山虎感到这个妹子真难对付,给她什么呢?我什么也没有!他正沉思着,没防紫娥蹲到面前来,大叫一声:“呔,上药了!”说时揭开蒙着的葛布,用药汤给他洗伤口。这时他才发觉伤口的痛感已经减轻,暗暗感到纳罕。

紫娥洗好伤口拭干后,把药饼敷上去,然后用布条包扎。

山虎到目前为止,还没有看清她的面貌,原因是两眼一碰上她大胆的目光,就慌忙躲开了。这时趁她低头换药,壮起胆子瞧瞧这个妹妹。这才看清,她是檀木肤色,鼻子微微翘起,猩红的嘴唇淘气地张着,似乎没有合拢的时候。相貌不算很标致,身材却是异常的健美。特别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珠,转眨闪动,似乎有勾人心、摄人魄的魅力。这真是个浑身散发山野气息的妹子。他瞧着想着,猛然用巴掌拍拍脑壳,暗暗责备自己,人家把你当哥哥,你怎么起了邪念?以后千万注意,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。

紫娥包扎好了,粲然笑起来,告诉说:“你的伤很快就会好,好了我们一起上山打猎去。”

“打猎?你会打猎?”山虎惊讶地问。

“不打猎,吃吗格?”紫娥白他一眼,收拾东西下楼去。下到半截,在楼口又回眸一笑:“告诉你,我爹捕了两只山鸡,给你打牙祭。”说完噔噔地下楼去了。

晚上,老炳端着盏桐油灯上楼来(桐油点灯,一则不怕鼠,二则省油),挂在柱上,自己在床边坐下,聊了几句天,开始问山虎身世。山虎比上午与紫娥相处自然得多,话也多了几句,一一回答了老炳的问话。老炳觉得山虎为人朴实厚道,他吸足了旱烟筒里的黑老虎烟,喷出几口强烈的麻辣味,转而探询地问:“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?”

山虎实打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:“我想伤一好,就去找队伍……”

话没说完,老炳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,把没抽完的一窝烟磕在楼板上,一脚踩熄,怒冲冲地问:“你来了一天就悔口,我可是响应共产党号召抬你当儿子的,要走,你昨天就不该答应。”

山虎想不到半句话惹起老人这么大火气,慌忙解释说:“我,我是说,我宣过誓,要为革命奋斗一生的。我做你老人家儿子,也不能不革命呀!”

老炳听这一说,气稍平了些,仍是悻悻然地把手一甩说:“算我抬错了人,今夜再去抬一个。你,还在这里养伤,好了以后随你的便!”说完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。

山虎眼睁睁坐在床上,不知如何是好,重重拍打一下后脑勺,怪自己嘴笨不会说话。

老炳气呼呼地来到灶间,见紫娥正在做饭,大吼一声说:“鬼女子,你找过找绝,找到这样的人!”

紫娥听了并不在意,笑眯眯地问:“爹喂,做吗格发火罗?山虎得罪你啦?”她摸透了爹的脾性,有法子对付他。

老炳吩咐说:“医院,抬过一个来!”

紫娥听这一说,知道事态严重,忙拢身过来问:“那不要山虎啦?”

“不是我不要,人家不愿留,养好伤就要走。”老炳没好气地说。

“他走到哪里去?”紫娥忙问。

“人家要找队伍革命。”老炳说。

紫娥眼珠骨碌一转,“噗哧”一声笑了,靠近她爹,一看自家双手沾着油污,便用臂弯勾着爹的颈,附耳大声说:“爹喂,你老糊涂罗!脑壳里有根棍子不会拐弯哟!想想看口沙,主力红军走远了,留下的也分散了,他到吗格地方找队伍?他找不到队伍,自然会留下来。”

老炳默了一阵,觉得有道理,怒容渐渐褪去,却仍有些犹疑,问道:“唔,真是这样就好了。你担保他不会走?”

“哎呀,爹不相信女儿,你看我这眼光,还会看错人吗?”紫娥说时把脸凑到老炳眼前,让他看自己亮闪闪的眸子。

老炳推开女儿,叹口气,在长凳上坐下,装了一锅烟吸着后,说:“好,那就靠你留他。到了差不多时候,我就给你们办了喜事去!”

紫娥一听急得跳了起来,忘了手上油污,捶着她爹背,连说:“啊,不不,说定了给你当儿子的,你要悔口,我就,我就……”

“你就怎样?”老炳被女儿这一闹,一肚子气烟消云散了,这时笑望着女儿问。

“我就放他走,叫你竹篮打水,一场空!”紫娥说。

老炳眉头一皱,却认真地说:“依你倒可以,不过,家里多了一口人,要是外人问起来,我怎么回呢?我只能回女婿。”

紫娥眨动着长长的睫毛,想了一会,也只是说:“那就这样,对外就说那个,对内就说兄妹。”

山虎在父女俩的细心调治下,伤口愈合得很快,半个月就能自由活动了。这期间,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。老炳发现,山虎是个非常勤快能干的人,只卧了两天床,还不能下地走动,就坐在床沿上,开竹破篾,把多年废弃在楼上的箩筐、洒簟、畚箕、筛子、簸箕、捞箕、斗笠,一样样修补好了。等到可以下床活动时,又抡斧动锯,锛锛凿凿,把门窗、饭甑、水桶、脚盆等修理了一番。等到可以下楼活动时,家里没什么东西可修了,便提出要去打猎。

老炳吩咐说:“你的腿刚好,别去打,先学捕。”

山虎问:“怎么个捕?”

紫娥头一扬,用指头点着自己鼻尖:“哥喂,这个你就要拜老妹为师了!”

山虎与紫娥相处久了,渐渐习惯过来,不象开始那样腼腆。他真心把她当妹妹看待,就不再拘束了。这时忙说:“行,我拜你为师,你就开始教我吧!”

紫娥用一块青布巾往头上一蒙,连跳带蹦地领着山虎上了山。

他们走的不是羊肠小径,而是蚯蚓路。路只不过是草上印下的少许脚印,粗心人很难辨认。路两边不是丝茅夹阻,便是榛蔓拥塞,一会这边衣服剐住,一会那边手臂被缠,一会脚下绊着藤萝,一会头发牵挂荆条。紫娥用布巾蒙头,正是钻山需要。山虎短发如刷,虽然不怕,但脚下不小心却绊了几个趔趄,引得紫娥放声大笑。

他们来到一条狭谷,紫娥见石壁上老树灌木盘错,藤萝蔓条挂垂,有个黄橙橙的椰果还吊在上面,便斜插过去,抓往一根粗藤,使劲拉一把,把身子往上一挂,让上端结死了,再援着藤条往上爬,竟象猿猴般轻捷。

山虎看了,心里暗想:“真是个野妹子!”这时从一条斜径里传来野兽的微弱嘶叫声,便循声走去。没走出七八步,突然传来紫娥的喝声:“站住!你不要命了?”

山虎慌忙收住脚步,惊愕地站着。紫娥风一般扑上来,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拽,气呼呼地说:“谁叫你乱走?再往前两步,你的一条腿就坏了!”她指着面前一圈地说:“看见没有,这些草是伪装上去的,下面装了铁剪,剪住你的脚,你就难得脱身了。”

“什么铁剪,这么历害?”山虎吐吐舌头。

“不信我带你去看,那边剪着一只麂子了。”紫娥说着带山虎从侧边穿林绕过去,果见一只小鹿般的麂子在那里挣扎,刚才山虎听见的声音,就是它发出的。这时它一见人来就惊慌地要逃,但一条瘦长的前腿夹在铁剪中,皮破筋断,无法挣脱。

紫娥不慌不忙割了根青藤,一脚踩住一端,用手将它扭熟。生藤硬而易折不好用,必须扭熟才能绑东西。她用熟藤捆了麂子两条后腿,放倒在地,再撬开铁剪,松出血肉模糊的前腿,告诉山虎说:“这是小号的,剪麂子,刚才那个是大号剪山猪的,你这只山虎踩上去,照样剪你不客气。”说完大笑起来。

山虎翻动着铁剪,这才看清是个圆形粗环,中间两排铁齿相绞,他扳动铁齿,不知装法,紫娥一手夺过去说:“现在就听师傅教你捕兽了。喏,这样翻过来。”说时把两铁齿翻往外侧,用机关卡住,中心成了空的,然后她捡了根树棍,说:“这好比是山猪山虎的脚,一踩到这里,”说时往铁圈中一捅,触动机关,两块铁剪立时翻过来,喀嗒一声,紧紧卡住了树棍。

山虎看了笑起来:“好倒是好,可就怕野兽不踩上来。”

紫娥说:“这个不用担心,把它装在野兽常走的路上嘛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它走哪条路呢?”山虎又问。

“看脚印嘛,”紫娥就近找出几个小小的蹄痕,“喏,这就是麂子的脚印。猎人认得各种各样的脚印,就象读书人认得字一样。”说话时她把铁剪挪一个地方重新装好,用铁线系在树桩上,仍用乱草伪装好,然后抱起浑身发颤的麂子,说声:“走!”

山虎忙说:“给我!”伸手接过麂子,随在紫娥后面走去。

紫娥这才记起口袋里还有一个刚摘下的椰果,忙掏出掰成两截,返身把半截递给山虎,欢眉一笑:“只有一个,俩人合吃。”

山虎一手挟着三四十斤的麂子,一手接过一看,薄薄的一层皮,包裹着石榴般的果粒,黑籽黄肉,用嘴咬一口嚼着,甜绵绵的,赞道:“蛮好吃!”

紫娥说:“你要象它就好了!”

“象它什么?”山虎莫名其妙。

“多心!可惜你只有一个死心眼。”紫娥说完自个笑起来,笑声象银铃般动听。

山虎仍没听懂意思,闷着头跟随在后。他们来到一条溪流前,紫娥忽然快步跨过独木桥,嘻嘻哈哈地蹲下身去,用两掌撩水,往山虎泼去。

山虎在溪对面站住,连说:“莫浇!莫浇!”

紫娥偏着头,两眼瞟着他,挑衅地回道:“偏要!偏要!”她存心要撩拨对方。

山虎任水泼在脸上身上,一步步走过独木桥,一点也不动气,既不上前追她,更不抓她报复,只低声骂了句:“野妹子!”

紫娥大失所望,一个人径自往前走去。来到一片丝茅丛生的山丘,忽然站住,指着地上一个脚印问:“你看这是什么野兽!”

山虎弯腰一看,见脚印有五趾,排列成心形,认不出来,摇一摇头。

“这是你的同族,怎么不认得?”紫娥说完放声大笑,笑得胸脯起伏,弯下腰去,干脆就在路旁草上坐下。

山虎忙问:“啊,这里还有老虎?”

紫娥收住笑,招呼说:“坐下歇口气,不用怕,这是过山虎。”

山虎放下麂子,仍然站着,对他来说,这已是歇息。

紫娥仰起头来,乌黑明亮的眼珠望着山虎,忽然问:“哥喂,你呢,是过山虎,还是坐山虎?”

“我,我……”山虎讷讷地答不出来。

紫娥不放松地问:“你还想走?”

山虎实打实地回答:“想是想,打听了许久,没打听到队伍。”

紫娥鼻子得重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你呀,真叫我爹伤心,鸡抱鸭蛋,枉费心机。”

“我,我也真为难哩……”山虎想解释,又不说下去。

“告诉你,红军走得老远老远的了,哪里去找!你呀,就在这里做坐山虎吧!啊,啊?”她用炽热的眼光盯住山虎。

山虎蹙着眉,抿着嘴,沉默了一会,无可奈何地点点头。

二人回到家里,碰上老炳的一位同年老庚来做客,老庚眯着老花眼,仔细打量山虎一番:“啊,这就是你家招的郎!好后生!你父女有眼光。”

这句话,象一个指头捅破了窗户纸,一块石头砸开了水面冰。两个年轻人刷地一下红了脸,山虎愣愣地站着,紫娥含羞带笑地跑进房去了,老炳则乐呵呵地以手拈须:“他们两个还没圆房哩!”

山虎如梦方醒,这才明白父女俩的心意。从此以后,他见到紫娥就不好意思,埋着头做事。紫娥在屋,他就去浇菜,挑水、劈柴;紫娥出门,他便窝在屋里使锯动刨。

紫娥却不是这样,她总是用热情大胆的眼光看他做事。见他这么一个壮实汉子竟这样脸薄,总是忍不住侧过脸去打闷笑,有时憋不住笑出了声音。

山虎见了,心里就会说:“这个野妹子,面皮比我还厚。”他尽量避着她,上山打猎,只随着老炳。

这天下午,紫娥背支鸟铳上山去了,到天黑还不见回来,老炳放心不下,对山虎说:“紫娥去了东边山,那里有老猪牯,惹上了就危险,你去看看,催她回来,别贪猎。”

山虎听说有险,拣了支锋利的两齿钢叉,急忙奔东山而去。这时山林沉寂,月色如昼,他在灌木中穿行,不见动静,正徘徊时,忽听对坡竹林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叫:“呀――”震人心弦。他立即朝竹林狂奔而去。

紫娥果然在竹林遇上了老猪牯。她伏在土埂后,见这家伙长嘴獠牙,隆肩竖鬃,两耳挺立,轻轻用嘴拱几拱,泥土松开,一只笋就进了它的嘴,大嚼几下吞咽进肚,又去拱另一只。紫娥一时贪猎,用鸟铳瞄准它的耳根放了一枪,谁知没有命中,铁弹打在又厚又韧的颈皮上,只伤着外表。

这家伙被激怒了,立即循着硝烟冲过来,直扑紫娥。紫娥手上的单响鸟铳没有用,只得转身逃避。猪牯狂怒地紧追不放,两颗獠牙象两炳利剑,几次险些揪中紫娥。紫娥绕着毛竹逃,头发被剐散了,衣服也被剐破,她无法摆脱,只得爬到一棵碗口粗的毛竹上去。

猪牯围着毛竹转了几圈,立即用长嘴拱开周围的土,又用利齿咬啮竹身,接着用背猛擦猛摇,毛竹被剧烈地撼动着,眼看就要折断,这时她绝望地叫了一声:“呀――”

山虎赶到时,毛竹被猪牯拱倒,紫娥从上面跌下。就在这时,山虎朝着正要行凶的猪牯怒吼一声,一钢叉扎过去,但扎在脊背上,只伤一层皮,猪牯暴怒地掉转身,两眼射着凶光,朝山虎猛扑过来。

紫娥见山虎奋不顾身地上来解救,陷于险境,立即大声提示说:“山猪怕打屁股!”

山虎听了,跳到猪牯后面,果然它转动不灵,虽然疯狂地打着圈子,却无法攻击到他。他乘机扎了几叉,但无法致它死命。他火性一起,把钢叉一扔,一手揪住猪尾,一手抓起后腿,使出平生力气一掀,把猪牯掀翻在地。猪牯力大无比,哪肯服弱,翻腾扭动着身子,四蹄乱踢敌抓,极力想挣脱山虎的手。山虎已经负伤,身子被猪牯拉得颠仆、摔倒几次,仍然死死抓住不放。正无法制服时,紫娥忍着伤疼上来,她眼尖手快,拾起钢叉,朝猪牯尾下使劲一扎。猪牯痛极咆哮一声,弃了山虎,带着钢叉狂奔,钢叉脱落后,血流如注。

山虎筋疲力尽,爬起身来,气喘吁吁,紫娥也浑身无力,在他身边坐下。二人借着竹枝筛下的月光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都是伤痕累累,满身泥污。山虎见紫娥胸前衣襟剐破了,忙脱下自己也被剐破的夹衣,给她披上。

二人缓缓气,紫娥关切地问:“伤重么?”

山虎摇摇头:“破点皮,不要紧!”

沉默一阵,紫娥晶莹的双眼望望竹叶缝隙中的月光,又望望山虎。见山虎正襟危坐,跟刚才那个勇猛与山猪搏斗的,判若两人,倒有点象那次捕获的浑身发颤的麂子,不觉哑然一笑,问道:“你怕我么?”

“啊?不!”山虎回答。

“那,嫌我么?”紫娥又问。

“也不。”山虎机械地回答。

“那,喜欢我么?”紫娥紧追着问。

“当,当然……”山虎的声音有点走样。

“有这样喜欢的么?我冷哩!”紫娥合上了眼皮。

山虎开始不知所措,随后伸出一只手臂,揽住她的背,等她向自己怀里倾倒时,便紧紧抱住了她。

紫娥的头埋在他胸前笑着,低声说:“我原以为你是木头哩,刚才见你那样舍命救我,才知道是真心喜欢我。你这个人真怪,把火埋在心里。”

“你,你还冷么?”山虎喃喃地问。

紫娥嘎嘎地笑着说:“我快出汗了。啊,这样紧!我透不过气来哩!”

他们竟没听见近处脚步声,直到老炳轻轻地发出一声:“啊!”他们才慌忙松开。

老炳笑眯着眼,点头赞许说:“拣个吉日,给你们办了去!”

山虎为了解脱窘境,站起身来叫一声:“猪牯呢?”

这天,山虎上山砍柴,有个年轻人在同坡砍。那人坐下吃干粮,见山虎没带,招呼他一起吃。山虎回说:“多谢!我住在山里,不用干粮。”

那人一听话音就叫起来:“你是山虎么?”

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小胜,你都认不出!”

山虎听这一说,才认出是医院的伤友,二人立即坐拢谈心,互诉别后遭遇。山虎急切地问:“你打听到了队伍么?”

“何止打听,还去找过嘞。有个山头有游击队,我去迟了两天,找到那里已经转移了。唉,听说主力红军去了云南贵州,越走越远了。”

“你知道陈毅同志在哪里?”

“听说突围走了,没听到音信。”

二人交谈着都为失去组织而苦恼,嗟叹一会儿,各自砍了一担柴回去。

次日,老炳给山虎和紫娥办喜事,只有两家烧炭、放松油的邻居参加,因为敌人强化保甲,正在搜查苏区干部和红军留下人员,不敢惊动山外亲友。款待客人的也只有自猎的飞禽走兽。婚礼朴实而简单。

婚后第一天,紫娥起床梳头,她要改盘发髻了,取出一根新的鲜艳红头绳,亮给山虎看:“喂,你看好不好?”

山虎不懂她的意思,不在意地应了一声:“嗯!”

紫娥笑容满面地告诉:“我爹给我讲,天上有个神仙,用红线把男女拴成一对对,想不到把我跟你拴在一起,以后再也拆不开了!”

山虎在想着心事,对她的话并没留心听,紫娥见他勾头不语,凑过身去挨着坐下,问:“你怎么不高兴啦?”

山虎慌忙否认:“哦,没,没有!”

紫娥含娇地把头绳搁在他手心:“那你帮我扎!”

山虎两手笨拙地缠着扎着,累出了满头汗珠。虽然扎得不好,紫娥还是挺满意,对镜把发束盘上后脑,加钗插簪。

夫妻虽然性格迥异,生活却过得融洽而和睦。

光阴荏苒,春去夏来,在这人迹少有的深山大岭中,他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,每天与野兽打交道,极少出山。卖猎物,买油盐日用品,都由老炳赶圩。

一天,山虎同紫娥狩猎回来,路过一棵杨梅树,紫娥停步,笑着朝山虎努努嘴:“呶,上去!”

山虎见树上缀满了绒球般的果实,由青转红,尚未成热,本不想摘,禁不住紫娥催促,只得两手扳着树干,两脚象走路般上了树腰。随手摘一颗杨梅放进嘴里一尝,那酸啊,酸得他皱眉苦脸,赶忙吐掉。接着摘一颗丢给紫娥:“你尝尝看!”

紫娥接住放进嘴里,嚼得津津有味,欢眉笑眼地张开衣兜还要。

山虎感到奇怪,摘了十几颗丢在她衣兜上,紫娥却一个颈地要,直到装了一大棒,才让山虎下树。山虎问她:“你不怕酸?”

紫娥笑而不语,走在路上,她忍不住附着山虎耳朵说:“木头!我喜欢吃酸,你一点也看不出来?”

山虎一听恍然大悟,知道妻子有了孕,心里又喜又愁。唉,本来就有根线拴着自己,现在又多了根钱。我是个共产党员,难道就这样被拴住手脚,老死在深山么?

紫娥见他听了这个喜信竟不兴奋,心里虽说不快,但知道他这个脾性,也不责怪,仍甜蜜地笑着说:“爹要晓得他快有孙子,真不知有多高兴哩!”

他们不知道,这时不幸已经降临他家。

当地有个王乡长,刁钻奸猾,暗中察访到山虎的来历,引着一伙铲共团丁来到凤尾坑,说老炳窝藏土匪,强行搜查,乘机翻箱倒柜,把值钱衣物和积存的兽皮洗劫一空。为了抓山虎领赏,他们把老炳关在房里,两家邻居也被看住,不许出门。团丁隐身门口,只等山虎回来,就拥出去抓人。

老炳在房里心急如焚。他辛苦一辈子,只盼着女儿找个称心女婿,现在心愿已偿,他决不能让亲人落入虎口。可是现在自己被关,怎样报信出去,让山虎别懵头撞网呢?他望望小窗,结实的木栊封住了窗口。再扫视房内,破烂衣物狼藉不堪。这个家,山虎夫妻是不能安身了,要它何用?他漂泊一世,无处安生,曾经两次家破外奔,最后才找到这个山旮旯里来。看来现在这个家仍不能保全,只有毁家保人了。他一横心,摸起火镰“嚓嚓”几下燃着纸媒,放在嘴里一吹,起了明火。他的手颤抖着点燃了衣物,眼含泪水看着火舌吞噬到木具,蔓延到楼板。

王乡长见门缝冒出烟来,知道老炳焚屋报信,恼怒地将门搭扣死,要把老炳烧死在屋内。

老炳避在一角,被烟呛得十分难受,想从房门冲出去,使劲拉门拉不动,转身见窗棂已着火燃烧,抓起一只木凳往窗口一砸,窗户洞开,便以猎人的轻捷动作,登窗跳了出去。

他松一口气,以为可以脱身,撒腿往山林跑去,可是没跑出十步远,被敌人发现,连放数枪,他一头栽倒在地,再也没有起来。

山虎和紫娥一路回家,走到后山口,发现坑尾冒烟,急忙登上高坡一看,见自家的土屋只剩下断垣残柱,屋前坪上麇集着十数名铲共团丁。他们静待了好一会,才见团丁们背着大包小包东西,扬长而去。

二人急忙奔跑到家,紫娥哭声叫着:“爹!爹!”不顾倒塌的屋架仍在燃烧,钻进去寻找。邻居走来,引她到了老炳身前,紫娥扑了上去,放声恸哭。山虎站在一边,听着邻居介绍刚才发生的事,满脸淌着悲愤的泪水。

好心的邻居,把自己备着的棺木送给他们,当夜收殓了老炳,葬在屋后山背,敌人次日还会再来,天不亮,夫妻俩就挑着一担破旧衣物,走进深山原始森林,在一个放松油人住过的三角杉寮里安下了身。

这突然的变故,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严峻的考验。紫娥坐在木桩架起的铺上,有生以来第一次发愁地说:“以后的日子怎么过?”

山虎倚身寮门边,两手抚着那支没离身的鸟铳,紧蹙着眉头,闷不作声。良久,突然从紧抿的嘴里迸出四个字:“给爹报仇!”

二人都是血气方刚,说干就干,各带一件武器,夤夜出山,摸进了王村。山虎身怀利刃,翻墙进到乡长家,紫娥握着鸟铳在外接应。一袋烟工夫,山虎开门出来,手上握着一支缴到的土枪,紫娥迎着,一同回山而去。

他们走到参天的杉林中,放慢了脚步。紫娥心情复杂,失去亲爹,象一根青藤失去了老树,如今攀附在嫩枝上。她问山虎:“报了仇,以后怎么办?”

山虎反问一句:“你说呢?”

紫娥对漆黑晶亮的眼睛,此时却如梦如幻般地望着云掩雾遮的山峰,说:“我们到那没有人迹的地方去,就我们两个人,以后还有我们的孩子,自由自在的,过野人的生活……”

山虎打断她的话,深沉地说:“这是做不到的,你跟爹躲到山旮旯里来,也没保住爹的性命;,你跟我就是躲到天上去,也不能保证安全!”
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紫娥急切地问。

山虎这才说:“没有别的路,只有革命到底!”

紫娥没有开声了,她似乎是第一次用脑子思考问题,脚下连绊了几个趔趄。许久,她忽又轻声笑了起来。

山虎问她:“笑什么?”

紫娥说:“我用线没拴住你,倒是你用线牵着我了。啊,那我就跟你走吧!”

山虎听了,以从未有过的热烈情绪拥抱她,亲她,第一次感到她是真正值得自己爱的妻子。

次日,王乡长被杀的消息传遍四乡,惊动了敌人。铲共团总分析是山虎夫妻干的,带着团丁进山搜捕。但搜了一天,也不见踪影,傍晚出山时却突然遭到袭击,铁子散弹,准确地打中了几名团丁。铲共团总无法交差,便向上报告:蟠龙山出了游击队!

这一宣传,倒真帮了山虎、紫娥的大忙。当年分散隐蔽在群众中的红军伤病员,听说蟠龙山有游击队,纷纷寻来投奔,那个与山虎相识的小胜也来了,一下子聚集到十几个人。大家开会一商量,决定真的成立蟠龙山游击队,公推山虎当队长。

这支队伍神出鬼没,用种种奇特的方法袭击反动武装。他们缺少武器,就用猎取野兽的办法,对付比野兽还凶残的敌人。敌人搜山时,走着走着,有的被铁剪卡断脚,有的踩着机关,被套索捆住腰吊在半空,有的掉进陷阱被竹剌戳伤,有的碰上虎线被毒弩射中……没有疑问,这是猎人女儿紫娥起了参谋的作用。

敌人为了向上搬兵,夸大游击队兵力,说这支队伍有百余人众,为首的坐山虎,还带着一名标致的压寨夫人。不久。一队保安团开来了,会同铲共团加紧搜山。

游击队的日子越来越艰险,生活也越来越困苦。

紫娥发现,山虎日渐变了,过去沉默寡言,现在讲起话来头头是道;过去憨厚朴实,现在打起仗来却十分机灵,常常用计战胜敌人。只有一点没变,就是从下来老是眉峰蹙聚,嘴唇紧抿,象有重重心事。她以为这是他的老脾性,没有介意。

这天晚上,队伍要进行一次重大战斗行动。紫娥正在寮里擦鸟铳,山虎弯腰进来,说:“这次你就别去,啊!”他望望她已隆起的腹部。

紫娥瞟他一眼,“山里长大的野妹子,没那么娇!走!”心里却在说:“一根线把我们拴在一起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我能让你一个人去?”

他们乘敌人和兵力集中搜山,后方空虚时,急行军长途奔袭敌人老巢――蟠龙镇,出敌不意地打掉铲共团部,缴获许多粮食弹药,正要撤走时,从悦来客栈走出一个小商打份的人,找到队伍,说要找游击队。

山虎打量他一下。粗声问道:“找我做什么?”

那人矜持地一笑,上前伸出手来,见山虎站着不动,便自我介绍说:“我是油山来的,陈毅同志派我来找你们!”

山虎一听又惊又喜,但他不敢贸然相信,盘问道:“陈毅同志怎么知道我们?”

那人笑道:“你们的事早上了赣州国民党报纸,陈毅同志看到以后,马上派我来找你们,我正愁不好找,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。”说时从鞋底中取出一张油纸包着的信,交给山虎。

山虎打开一看,正是当年做警卫员时熟悉的字,两眼异样地放亮起来,蹙聚的眉头舒展了,紧抿的嘴唇松弛了,绷着的脸绽开了一个罕见的笑。他兴奋地和来人紧紧地握手,马上吩咐司务长:“把缴一到的光洋拿出一些,给每人的水筒里灌上酒!”

黎明前,他们回到原始森林深处的宿营地,象过年般忙开了,猎获的野物在篝火上烧得香气四溢,山虎给每人碗里斟上了酒,喜气洋洋地端起碗,无比兴奋对队员们说:“同志们,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!我们这群无依无靠的孩子,回到娘身边了!我们重新回到了党的怀抱,我们跟党组织联系上了!干杯吧,大家痛痛快快地干杯!”

紫娥望丈夫,十分惊讶,她从没见过山虎这样眉飞色舞,就是成亲那天,也没见过,啊,他完全变了,连性格也变了。

晚上,夫妻二人在一起时,紫娥忍不住问:“你今天怎么变了样?”

山虎回道:“没有变,过去我就是这样!你开始看到我时,我才是变了样。”

紫娥嗔怪道:“这么说,你到了我家,就变得愁眉苦脸了。”

山虎解释说:“一个共产党员脱离了党的组织,怎么乐得起来呢?”

紫娥抱怨说:“唉,原来我的线只拴住你的脚,没拴住你的心!”

山虎咧嘴笑起来:“那是因为我心上早有一根红线,跟党拴在一起!”

两年后,坚持赣南三年游击战的队伍,改编为新四军奔赴抗日前线。山虎把孩子寄养在群众家,带着队伍来到梅岭山麓集中,再度见到了陈毅。他激动地奔上前去,敬礼后紧紧地握手,问道:“陈毅同志,你还记得我?”

陈毅朗声笑道:“记得!啷个不记得!当年的娃儿,现在是指挥员了。要得!你们干得不错!”他打量一下山虎身后的紫娥,问:“这位是?”

山虎大方地回道:“我的妻子,祁紫娥!”

陈毅忙与紫娥握手:“哦,你就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压寨夫人!你们俩人,是啷个认识的呀?”

山虎笑着告诉:“说起来还是感谢你,是你那次动员后,医院抬回家的……”

陈毅记起了往事,放声大笑起来:“啊,想不到是我撇开月老,给你们牵了红线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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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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